Monday, September 14, 2009

光陰的故事 兩代的難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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眷村居民是從大陸撤退台灣的軍人、軍眷們,後來和台灣的本地人結合組成的社區,散布在台灣各地。(本報檔案照)
「家庭」是華人千年來文化的重心,許多移民來美的華人父母,以帶大兒女、延續固有美德為人生使命,因而常常為了兒女的脫序而焦慮。

最近台灣移民常談起剛剛放映完畢的一部連續劇「光陰的故事」。它講述1960年代,台灣眷村的幾家人和他們兒女的故事。1949年的台灣,有60萬國軍和對岸的中共對峙,軍人軍眷南腔北調地生活在眷村,是當時台灣的一種特別的社會現象,也形成獨特的文化。眷村居民原是來自大陸的軍人、軍眷,後來和台灣的本地人結合,散布在台灣各地。到80年代,分布在台灣各地的眷村才逐漸隨著政經穩定、房舍改建而結束。

在美國生活了數十年,今年春天,我回到台灣參加了小學同學會,才發現原來小學很多同學都來自眷村的軍人家庭,引起了我的興趣;一邊打開電視天天追看連續劇「光陰的故事」,一邊唱著曾經熟悉的羅大佑時代的民歌,讓我彷彿回到了往事中。也更深刻地體會到我們這一代人,和在美國成長兒女的文化歷史,是多麼不同!

在眷村中,居民都是落難家庭,緊密的居住環境幾乎沒有一點隱私,孫家、陶家、張家、許家、馮家…連在一起相依為命,也是本省人和外省人融合的特別歲月,各家人分享不同菜肴,講著不同的鄉音,卻能成為一個大雜院中的大家庭。為什麼會如此?原因是「家庭」是華人千年來文化的重心,華人沒有堅固的宗教信仰,但具有組織穩定家庭的理念,以帶大兒女、延續固有美德為人生使命。

■移民美國 兒女脫序

其實移民來美的華人不仍是如此嗎?在我的診所中,我看到最多的案例就是為了兒女的脫序而焦慮的華人父母!因為我們是新移民家庭,經過多年奮鬥,許多人總算「打入」中產以上的白人主流社區。自己的兒女和白人的兒女一同上學,一起當童子軍,一起參加課外活動和運動。除了親人和外表,兒女面對的環境和主流白人一模一樣。他們的想法也越來越受西方文化的影響,卻令父母越來越焦慮。

就像兒女上了高中,華人父母會督促他們選課和認真準備上大學。但接受西方教育的兒女,卻自以為已長大成人而要求獨立,兩代之間常常就為著這種課業的事,僵持不下。有父母甚至會收集各方的資訊和諸家的經驗,希望兒女可以為了自己的前程順從父母的規畫。因此,下一代常常抱怨亞裔父母管的太多;而父母卻認為自己權威盡失,心中沮喪。

在「光陰的故事」中,權威師長強勢管教的下一代的心聲,正如陶復邦長大之後和朋友說:「長輩替我們做大部分的決定,都說是為我們好,但是人就是人,沒有一件決定是絕對的。」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在這部連續劇中,其中有次孫媽媽聽鄰居告狀說,孫家讀高中的二女兒再美偷了陶家1000塊,孫媽媽回家也不問青紅皂白,就狠狠拿起棍子痛打剛剛放學回家的再美。再美被打得莫名其妙,還自首說書包裡有一封剛收到的情書,沒有偷錢。後來當然是烏龍一件,錢根本是他人偷的,孫再美被白白打罵了一頓,也沒有見到任何長輩解釋或是道歉。這樣子的事件在這部連續劇中,一再出現。

我們這一代人,就是這樣子在台灣長大的,我們和周遭的朋友常被體罰,很多時候是沒有公平可言,但大家就是這麼心甘情願的「耐打,耐罵」。豈止是我們,世界各地的華人都是如此吧。打開郎朗的自傳「我用鋼琴改變世界」(Journey of a Thousand Miles : My Story,2009年,中文版由遠流出版社出版)。郎朗是家中的獨子,他的父親帶著年幼的他到北京進行音樂訓練,而母親則在東北老家賺錢負責三人的生活。

■郎朗自傳 讀者震驚

這位世界級的鋼琴家在書中多次提到他父親的軍事化教育。最為怵目驚心的一段是在書中第118頁,當發脾氣的教授拒絕再教郎朗時,郎朗爸爸一籌莫展,在北京這個大城市,完全失去了方向。於是父親第二天提前一個小時叫醒了郎朗,規定他每天上下課都得再多練一個小時琴。父親還撂下狠話:「你一定得像活不過明天那樣地練琴,你必須練到每個人都能看到,沒人有理由拒絕,你是第一名,永遠會是第一名。」

但是當天郎朗學校的合唱團排練延長了一個半小時,他知道要違反父親提早練琴的規定了;當學校活動一結束,郎朗快步走回家,剛到樓梯口,就聽見父親在11樓家中的陽台上衝著他聲嘶力竭地吼著:「你上那兒去了?這麼晚回來!你這個沒有信用的傢伙。你把自己的生活毀了!你把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都毀了!」

進家門後,父親根本不相信郎朗的解釋,硬說他撒謊。父親罵道:「你是個騙子,你是個懶蟲!你太不像話了。你沒有理由再活下去了。……人人都會知道你沒考進音樂學院!人人都會知道你的老師不要你了!死是唯一的出路!」

暴怒的父親越來越歇斯底里,「我為了你放棄我的工作,放棄了我的生活!你媽為了你拚命幹活,勒緊褲帶過日子,每個人都指望著你,你倒好,回來這麼晚。老師不要你了,你還不練琴,你還不照我說的去做。你真的沒有理由活下去了,只有死才能解除問題。即便現在就死,也不要生活在羞辱之中!這樣對我們兩人都更好。首先你死,然後我死」。

書中寫道,父親遞給郎朗一個藥瓶,後來才知道瓶裡裝著是藥性很強的抗生素,「吃了這些藥片!現在就把裡面的30片藥片全吞下。吞下去,你就會死,一切都會結束」。

郎朗嚇壞了,就跑到陽台上,想要躲開父親。父親尖叫著:「如果你不吞藥片,那就跳樓!現在就跳下去!跳下去死!」他向郎朗跑過來,郎朗開始使勁踢他,感到父親什麼事都做得出來。想像自己從11層樓摔下去,腦袋落到人行道上摔得稀爛……他開始央求父親:「停一停!你這是瘋了!別來碰我!我不想死!我不要死!」

父親喊道:「你要是不跳樓,那就吞下藥片!把每一片都吞下去!」

郎朗開始用自己的雙手猛捶牆壁,那是父親從小最為保護又寶貴的雙手。此時此刻,郎朗就想把雙手砸成肉泥,把每根手骨都砸斷。父親此時才開始尖叫兒子停止一切。他跑過來道歉,並說:「兒子,我不想要你死,我只要你練琴。…」

當然這種傳統的中國方法管教,也只管教出了一個郎朗。大部分的父母並沒有這份運氣栽培到世界級的音樂家。因為教育的本身實在太複雜了,有兒女自己的天生資質,也有後天的努力、毅力、他人的賞識,和其他外在環境等等因素。

但各位請想想,現在我們在美國能用這樣的方法來教育兒女嗎?如果不用,我們有沒有其他的方法?中國傳統的責備和處罰的方法在西方世界被認為是不妥,那麼有什麼科學而有效的方法呢?在「光陰的故事」中,男主角陶復邦為了順從父母去讀空軍官校,為了順從父母硬是和自己最愛的女友分手。他在片中一再地說,之所以會喜歡隻身飛行,就是只有那個時段可以做自己。我們如果看到兒女的戀人不合我們的心意,或是兒女的學業沒有沿著我們規畫的軌跡,我們可以像連續劇中的父母一樣表達和處理嗎?

■順從父母 孩子犧牲

A是家中的長子,也是獨子,從小就聰明好學,很聽話,深受家中長輩的喜愛。A的父親是學理工科的,得到美國研究院博士學位,從事國防工業工作。A父過了中年之後,總覺得事業不順,但是想要離開現有的工作,又怕失業,談何容易?為了兒女的學業,不願意搬離好學區,也不敢貿然回國,因為當時的國內找不到很好的雙語學校,只好勉強自己在原單位上班。

父親就開始仔細思考,未來究竟什麼樣的工作適合自己的兒子A。他不願意同樣的命運發生在兒子身上。於是他為兒子規畫攻讀醫學院,將來不只工作穩定,薪水又高,又是替大眾服務,真是理想。於是他一再地鼓勵兒子在科學競賽中做一些生化研究,甚至自己也積極參與,去找不同的題目來討論,生活中更是常常和學醫的朋友一起鼓吹兒子讀醫。

兒子原本聰明好學,但是很內向,心中並不情願,也勉強順從。讀了大學,他也試著和父母溝通,說他喜歡文學藝術,也喜歡數學,而對生物完全沒有興趣。但是A的父親動不動就說:「我們都是為了你好,從我們自己的生活經歷就知道,將來絕對不要像我去做什麼科學家,要做醫生。因為人口增多,病人就增加,醫生永遠都是缺乏的!」

兒子拗不過父母,進了首屈一指的醫學院,令父母非常驕傲。但是不久,A就打電話說想輟學一年,學校功課壓力很重。父母都趕去表示關懷,並且向兒子保證,他們會常開車去送食物和打氣,即使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,他們都會隨叫隨到。就這樣,眼看兒子把醫學院就要念完了。一天半夜,兒子打電話回家說,最近都緊張得睡不著覺,已經去看了學校的校醫,並且拿了藥物。但是回到宿舍上網一查,這個藥物有些副作用,就沒有吃。父母又是一個多小時的好言相勸,兒子才掛了電話去睡了。

兒子終於成績斐然地從醫學院攻讀到畢業,也申請到原地的眼科住院醫生再訓練。A父親十分欣慰,到處告訴親友兒子的驚人成就。就在畢業典禮前夕,兒子打電話稱有點空閒,很想回家看看家中的老狗。父親馬上勸告不要趕著開車,他可以帶老狗去看兒子。兒子就說算了,自己只是心情非常不好等等。

父母放心不下,就直接開車去看兒子了。這也是三年來他們兩老常做的事,去替兒子打氣。沒想到兒子並沒有在宿舍裡,室友也不知道兒子去向,打手機也不通,只好開車回家。

一到家,卻發現兒子的車停在門口,父母高興的衝進去,誰料兒子就在他生活了18年的臥室已經自殺身亡。桌上還留著一封給父母的遺書,表示就讀醫學院直到順利畢業是送給父母的成就,但他在這個過程中完全喪失了自己,他再也不想繼續活下去,他太累了,和父母告別,來生再見了,並且謝謝父母的生養。…

B是一個17歲的ABC男孩,極端聰明,上了高中迷上heavy metal的音樂和鍛鍊身體,個子長高了,脾氣也變了!原來的敏感變本加厲成為火爆,動不動就發脾氣,常常在家中因為父親的一點批評就大動肝火。而他的父親原本就是出身於台灣的軍人家庭,小時常被嚴肅的父親用木尺修理,所以自己立志要做個特別明理又不動手的父親。

但B一點小事就摔東西、打牆壁,說三字經。自從學會開車之後,更是如同一匹野馬脫韁。一天回家,B已經毫無預警地剪了一個金色怪髮型,不過聰明的他依然在班上是特優學生。父親不能批評他的成績,只得在飯桌前,低聲下氣的請他改變髮色,免得他一生氣,不吃就離開飯桌;誰知道兒子卻說還想將一個耳朵穿上耳洞呢。

父子之間最大的衝突是在高中的最後一年,他居然沒有什麼努力的成為 National Merit Scholar 。但是他一直拖著沒有申請優良的大學,最後就進了一所州立小型大學。這中間過程,家中父母和他當然會有衝突,父母一向認為因為他的不積極而影響了大好前程。而B卻認為父母是過分操縱他的人生,他要堅持走自己的路!

他終於離家去念那所小大學,父母給的錢,他只肯拿一半,過了一個學期,他就不通知家人,輟學到大學城附近去打工,很久都不再有消息!這時B的父母來診所,他們都是彬彬有禮,溫文爾雅的專業人。一說到這個長子,父母立刻潸然淚下,拚命搖頭,認為自己為人父母十分失敗,並且不斷的說:「真是丟臉呀!」在朋友面前絕口不敢再提自己的兒女了!

■成長之痛 感受深刻

其實身為我們這一代新移民,實在很難做。我們大多都有權威的家庭和學校背景,才有今日的一點成就。我們當然想要將自己的經驗,繼續分享給兒女,但在教養兒女的過程之中,卻要努力適應文化背景完全迥異的教育體系,隨時調整拿捏教育的分寸,融入美國社會,學會了解兒女,又要把優秀的中華文化,如何兼容並蓄的傳授給下一代!

這中間的「成長之痛」絕對深刻的影響了兩代。因為父母擔心一旦改變方向,給予太多,又讓兒女成了嬌生慣養的「草莓族」廢物。

1999年,哈佛大學的兒童心理教授Dan Kindlon 博士寫了一本書“Too Much of a Good Thing”(Talk Miramax Books)。中譯本是「其實,我們給得太多─愛,多給容易,恰當難!」(顧淑馨譯,2007年由新手父母出版)。作者認為,晚婚少子的「溺愛世代」,過多的寵愛會讓孩子缺乏競爭力。以往強調的TLC是tender, loving, care,他是認為該改成time, limits , caring!就是要為孩子設定適當的限制,在孩子成長時要多花時間和他們共處聊天,並且處處表現關愛,提升親子關係的品質。

作者認為,父母如果給予過多的金錢、照顧、供給,是寵壞了他們,孩子反倒更加容易驕傲、憤怒、嫉妒、懶散、貪婪等等。所以適度的讓孩子吃點苦,受些傷,承受失敗,這些都能有助於他們幸福,也是成長道路上的必要環節。

作父母的,最重要是學會接納孩子的不同,即使他們長大之後的人生方向不盡合我們的意,那也是他們的人生。就像「光陰的故事」中孫一美所說:「幸福就是喜歡你手上的東西,不管是圓的,還是扁的…」而且父母還應深刻體會,由於環境、空間、時間的差異,兒女的人生當然會和我們不同。劇中茜茜出國一趟,回家就說:「我小時以為勇敢的人就是不隨波逐流的人。經過婚變和生子,才知道真正勇敢的人是隨波逐流,而不迷失自己的人。」

每個人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,都扮演著多樣的角色,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。我們這一代,隨波逐流,從東方到了西方,寫著自己光陰的故事,不也是讓自己的人生,勇敢又幸福的繼續走下去嗎?

(作者為心理醫師)

/卓以定